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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明达:一个特立独行的人

陈春生 故乡读书会 2022-10-15


陈明达老师

文|陈春生

 

【作者简介】

陈春生,网名石源河人,雨中行者。男,湖北罗田人,九江学院副校长,博士、江西省二级教授、赣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。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世界文学、中外文化交流史、高等教育管理。出版专著多部。

 

我一直以为,陈明达老师的悲剧性人生源自于1957年那场人所共知的“阳谋”。

本来他即将从华师毕业,前途光明,因为说了几句真话,被打成右派,放逐沙洋农场劳动改造,一呆就是20多年。等社会生活趋于正常,安置进湖师时,他孑然一身,青春、爱情、事业全没有了。

  陈老师在中文系图书室当资料员,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发报纸,图书借阅登记。那时节,中文系老师不多,来借书的更少,工作闲适而冷清。而陈老师就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呆到退休。

    我猜想,陈老师愿意选择这个冷清的岗位,可能和他热衷文学创作有关:和书为邻、有大块时间、安静悠闲,这正是创作所必须的条件。

我毕业留校不久很快就和陈老师混熟了。

1984年的一个夏夜,气温很高,他穿着短裤背心跑到我寝室,找我聊天,谈外国文学。他特别熟悉俄罗斯作家,从普希金到列夫·托尔斯泰,从高尔基到肖洛霍夫,如数家珍,一些经典的句子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,说到高兴处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,这让我肃然起敬。二个多小时过去,我已经哈欠连连,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,“我去小便一下,马上再过来”,他兴致勃勃地说。

我暂住的学生宿舍在覆盆山半坡上,从宿舍到厕所要下三层楼,再走一段长长的路,而他就住在离厕所不远的二层楼里。我没有耐心等他回来再继续闲聊,就说,“陈老师,明天再聊吧,今天太累啦”。他这才意识到很晚,似乎有未尽兴的失望。

正是这次聊天,我知道陈明达老师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,他写小说,剧本,还写诗歌,多头并进,充满激情。以后多次看他急匆匆地走在校园路上,只要谈他的创作,就感觉他即将如同一匹黑马闯进文坛,因为某出版社在和他约稿,某编剧正在和他谈戏剧构思。但好几年过去,也没有见到他的小说、戏剧和诗歌变成铅字,问他,他说,是接洽过程中出了问题。原因是各种各样的,比如他不愿意按照编剧的要求修改,或者说他不想和某位编辑合作,那人鉴赏力有问题。开始我是相信的,但次数多了,我便有点怀疑,不会每次都如此不顺吧?

好几次,我去资料室,看到编辑部给他的退稿信,而且一退好多封,我甚至偷偷读到他的退稿小说,写的是当代大学生的爱情生活,我刚大学毕业,对大学生活还是熟悉的,感觉陈老师写的与当下大学生的实际生活相隔遥远,文笔也没有什么特色。


陈老师尽管是右派,但他对当时的创作论深信不疑,他觉得人民群众的生活是创作的源泉,要想成功,就应该到民众中去,和他们打成一片。右派改正不久,陈老师利用暑假,还真的到乡村去过,具体情形如何,不得而知。

中文系的张教授曾带陈老师去过新洲农村老家,但对陈老师在乡下的表现颇不以为然,张教授说,大热天,他来到田间,和农民交流,因为有20年农村的经历,谈到做农活,他自然能谈得来的,但农忙时节,哪个有闲心和他扯闲篇呢,大家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像老农的知识分子。而村民更惊讶于他独特的生活习惯,夏天的晚上,他睡竹床,但方法和别人不一样,先将凉水浇上,然后就着水躺着。一点也不顾及读书人的体面,张老师说,村里人私下议论陈老师,认为他“不是个明白人”,这话往好里说,是不合流俗,往坏里说呢,就是不懂规矩。

有次我到资料室,他跟我谈到他的构思,“我在构思一部电影,开头非常吸引人!”,大概是灵感支配,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。“一个人急匆匆地行走在街上,前面出现一个黑影,忽然,他掏出枪,啪啪啪。黑影倒地,枪声推出片名,《十字街谋杀案》”。他为这个构思激动不已,灯光、音乐、甚至台词都想好了,但我总觉得没有什么新意,因为这种表现手法,在当时最糟糕的国产电影都用上,再说,他真的能驾驭侦探小说所需的严密逻辑和丰富的生活吗?

但陈老师对文学创作几近痴迷,每次在资料室见到他,他要么在资料室一排书架后,潜心写作,要么就在资料室踱步,作沉思状。大概看到我对他的创作颇不以为然,跟我谈他的创作就少了。

上个世纪90年代,我还偶尔读过他的一豆腐块小文,题目叫《院长办公室的灯光》,登在《湖北师范学院报》上,内容是院长没日没夜地为学校发展操劳,办公室的灯光亮到很晚才熄灭,一个大学校长,偶尔办公室亮灯,也值得去讴歌?构思老套,文笔谦恭。不知道为什么,看了这篇文章后,我为陈老师心酸,20年的右派生涯,已经消磨了他的个性,影响了他看问题的方式。

但必须承认,进入21世纪后,陈老师的写作风格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,他文字老辣,有自己的心灵体悟。一些哲理小品文还是写得不错的,有一篇还获得了一个地级市文联征文一等奖。我还特意指出他创作的进步,他也非常高兴。


陈老师有着典型广东人的体貌特征,个子不高,嘴阔唇厚,皮肤黝黑,还有一个蒜头鼻子。他说话中气足,是好听的男中音。摘掉右派帽子后,年纪也大了,要成家不太容易。我留校那阵,他正在和沈家营小学的一位老师谈恋爱,那女子刚离异,带着一个孩子,是男孩,那时候,男孩子十多岁,已经懂事。陈老师怀着巨大的热情,要培养这个孩子,早晨带着孩子跑步,晚上辅导孩子作业,一付严父的样子,但是他忽略了一点,生活从来不会按照我们的设想而往前走的,刚开始,那位老师很是感激陈老师,但是陈老师不知道继父和父亲还是有差别的,比如,他对孩子的坏习惯大胆批评,对孩子不用心学习毫无保留的呵斥,对孩子不懂规矩,他也制止,结果弄得关系非常紧张,本来陈老师会有自己的孩子的,因为关系紧张,那女老师不愿意为他生育而两次流产。这段婚姻大约只持续三年多时间,后来不得不分手。

离婚后,陈老师认识了一个乡下妇女,还带着两个孩子,只是孩子都是少年了。这个女子非常泼辣,甚至为陈老师的“绯闻”闹到系里来,理由是陈老师和某女生关系暧昧,后来一调查,只不过是陈老师利用业余时间辅导一帮女学生朗诵而已。尽管是冤枉,好面子的陈老师还是有点灰溜溜的。磕磕碰碰地生活几年后,陈老师要离婚,认为妻子骗了他的感情,还骗了他的钱,俗话说,婚姻就是团乱麻,哪有什么欺骗之说呢,即便被妻子骗了,也很难扯清楚,因为从法律角度看,他具有完全责任能力,也负有责任啊。系办公室有位年轻老师,热心助人,很为陈老师抱不平,就牵线帮他请了律师,准备对簿公堂,依据规矩,他得先交2000元的律师费,但办理了委托手续,等律师开始进入工作后,不知道什么原因,陈老师又反悔了,想要回律师费,律师对他中途毁约很不高兴,他就和妻子一起跑到系里来,状告那位帮他介绍律师的年轻老师,说老师与律师一起合伙欺骗他。话说得这么难听,弄得年轻老师很伤心,这事情传出去后,一般人不敢再参合陈老师的事情,因为他真的不是个明白人。

陈老师一直有点特立独行。他一个人生活时,工资收入很可观的,但他不怎么讲究穿着,一年四季就穿着一件蓝色细布外套,样式就是工人工作装,脚上穿着的是解放鞋,下雨天,不打伞,就戴着一顶破草帽,他个子不高,走路永远是低着头,急匆匆地往前赶,80年代,大家都不宽裕,他这种打扮似乎还不怎么另类,到了90年代中期,生活状况好转了,他依然如此,就显得有点和时代不协调了。但他似乎不在意这些,甚至有些不可理喻,大冷的冬天,他还穿着单衣,挺多加一件羊毛衫,脚上还穿着凉鞋,有次我说,为什么不穿暖一点,他说,这样是为了锻炼身体。保持抗寒能力,陈老师不仅不在乎穿戴,吃饭也极节俭,早年,一个人生活时,每天就买点豆腐,青菜,他喜欢吃鱼,常常说鱼煮豆腐营养的好处,当然唯一的奢侈品就是每天喝牛奶。

陈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锻炼,毅力惊人。每天早晨起得早,一个人,戴着草帽子,穿行在校园的各个角落,他锻炼的方式很奇特,有时候走倒步,有时候快步走,我听说,退休后,他锻炼身体的花样更奇特,每天匍匐在地上,五指支撑着身体,像乌龟一样爬行,还以这种方式攀爬楼梯,同门栋早起的老师被他吓唬得不轻。我离开中文系后,还经常看到他形色匆匆的样子,跟他打招呼,他偶尔还会停下匆忙的脚步,说上两句,退休后,在路上遇上了,他就不怎么理人了。

 2012年,陈老师孤独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,他大概活了七十多岁,一个饱经磨难的人,能享受此等高寿,还是不错的。也许在天国,他不会有孤独了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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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剧性的人生,总能让人回味和思索。去年有个别人在报纸上发表高论,为毛发起的反右运动辩护,说那次运动没有杀人。很快另外一些人将右派的悲惨遭遇抖落出来。为了让人们记得那场运动,我将陈老师的故事写出来,相对于那些遭遇更惨的右派,陈老师还是幸运的。不管怎样,我们都不能忘记,1957年那场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,给这个民族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,而一场错误的运动,会让整个社会偏离了正常的轨迹。

记住历史教训,是为了今天,让依法治国成为全民的共识。制约公权力,对今天社会的进步是多么重要啊。

2015/2/1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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